鋸齒草









2022 Oct


但無疑他們都是年輕的身體。




Log @2024 Nov
> 這應該是所寫的唯一一篇似是而非地與現實有些聯繫的短篇。遊戲之作,晦澀背後是冷嘲熱諷。


Log @2023 Mar
> 寫這篇的那年剛畢業,實習完住在海邊小島,仍然是人文學生的軌道上,加入了一個同齡人的 writer cohort,在 workshop 上交了這篇。曾經徒步的經歷不少,也去過藏區。文中徒步隊從大城市來,年輕,有無窮精力在身體上,同樣年輕的藏族嚮導當然是恰逢其時的目標對象之一。只是這類曖昧往往只是風土人情、旅行體驗與風景的一部分,或錦上添花的表彰:這是所謂「徒步隊長」的視角。於是這篇以藏族女性嚮導為視角:處於被觀賞的那一端,也建立起了自己對於徒步隊的「觀景台」。在山水之間,迎來送往一支支徒步隊,輕微的擾動之後又是下一個陌生的面孔。山中日月長,徒然以此消磨,也以此博弈和暗諷。







天色一闪,又是分外重的雨下,小小的物体被冲散,大的则被留下。整条街只有她打着伞,不大不小地留在其间,作为这条街的代表与这雨作对。因为这个城市的雨水是咸的,所以老有人说这城市几百万年以前靠海,因为地壳运动才来到现在这个大山旁边,南北交通不便、东西又少水利,里头住的人也百年不能出门。在这里,“出门”就是出这个小城的意思,好像这个城市是个大宅院。

有时其实不能记起现在是几号、几时、几分钟。但这一刻她看得非常清楚,手表上明确指向一个牢固的刻度:12时23分,一个原本应该天上挂着明晃晃的太阳的时间。她跋涉过这条街道,水流过她的脚踝,那感觉像是季节分了层,夏季还在,秋季却已经在空间的最底和最上积了一层水,走走就会扰动,连带整个云层;直到最后通过这场暴雨漫向整个地表。急还是缓,多还是少,冻结还是流动,她已经习惯每个季节有明显区分的水的三维。秋天往往驾着大雨来临,“雨袋子”倒完了、空了,冬天就来了,年年如此。正像这个时候,12时25分,你能感到遥远的爬升山脉的水汽正在疲软下去,暴雨虽然还每一声都敲击得响亮,但已经有进入最后一章的意思。

她手里拿着的表格上有她的名字,一个汉化后的名字,用于出现在各种各样的表格。表格交上去,后天她就可以加入那支新来的徒步队。她没有在大脑里毫不避讳地去想象这支徒步队的样子和里面的人,而仿佛更隐秘一点,在偶尔看到街上还没收回去的晾晒的衣服时想到(家里人大概早已经离开这里,衣服早已经淋透不止一次),在看到自己的雨靴的时候想到,在看到前面的马具店时也会自然而然想一想,但其他的时候思绪都在更深的地方。从小她是这样想问题,越是新鲜诱人的越不会摆在脑海正中央,而是压在下面,然后由一些小小的记号时不时地带出。在暴雨中,记号变少了,但她对徒步队的想象并没有。她有大致把握徒步队对她的想象也并没有。

今天不是好天气。明天应该也不是好天气。后天,山上还是会有水。那么大概率是大后天——那时深深藏在云朵背后的蒸水的光照,深深埋在土地下面的干燥的土气,都会来到地表,然后徒步队就会拉上他们的马匹——再带上她,一个标志着“在地”的旅行(她还是上次徒步学会的这个词),走过她走过很多遍的那条徒步线路,听她教一些简单的藏语词汇,傍晚扎完营之后,会有那么几个格外感兴趣的邀请她去他们的帐篷,先把白天他们记得的词重述一遍,等待她纠正他们的发音;然后再来学些新词。再到第二天,他们的关系就会近很多,偶尔背着登山包来到她的旁边,和她聊一些琐碎的事情,诸如平时的饮食、休息时间,也会聊一些更大的话题:藏族人如何婚恋,等等。

她还记得其中一个,有着藏族人一样很亮的眼眸,而且不比其他人白,肤色也和她接近。她天然对肤色接近的人有好感,于是那次是她主动搭话。休息时她把没有开过的水主动递过去给他,他开了几乎喝了大半瓶,然后把那瓶水装在了包里,递给她一瓶同样没开的运动饮料。平时她不喝运动饮料,但那天她打开了,喝了很久,把瓶盖拧紧时,瓶里的液体高度还几乎没变。那人没看她也没看瓶子,好像说了句谢谢好像没有,她已经记不太清,很清楚记得的是他看的是很远处某点。她知道这一队都是大学生,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于是就不好开口,她就站起身离开了。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。

第二次接触则是她在前面带着大家爬一个很陡峭的山,几个体力不好的慢慢落在后面。在后面吆喝着“前面的等等”,这话传来,她往后回一句“陡坡停不了”,后面已经有紧跟的几个停在了陡坡上,一刹车几块石头掉了下去。她闷头往上爬,但是速度放缓了不少,踩踩土块抬头看看坡那边的天,毫无云彩的样子,因而越显得远。

“晒呀。”这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,寒暄的语气,若有若无的亲切。她转过头看,是那个喝了她水的大学生,背着包走在她旁边。

她不习惯这样的寒暄,也不知道接些什么话,于是回避了寒暄的出手用向导的语气说:“晚上会好些。晚上有风。”

“山上嘛。”他带有一种结束寒暄的语气,语气平淡放松到让她觉得说下一句话的任务不在她。

继续向上爬。她童年时候最不喜欢的是这个坡,因为对于孩子来说过长,那一点点可以通过高度累积的成就感早就通过漫长的爬升消磨殆尽,爬上去了、看到了那边的坡下,也觉得无聊得空。而这种感觉是她最不喜欢的,于是很少会爬这坡玩,而仅仅把这坡看成是一个去山那边玩的路障,爬上去了再一口气跑下来。长大之后她却反要反复地爬,隔半个月上来一次,一次次爬上同样的坡,只有远处的天空在不同的时间放映不同的云色天影。但那天影也是徒步队的,不是她的。

她有的只有这一点语言。在走了继续的漫长一段路后,她因为在等待那个人再度开口,一直留意着他是否跟上。他体力看起来不错,有时还能看看坡下,和坡下人说上一两句。她背得最多最重,登山包前面的胸环扣得紧紧的,幅度不大时胸连动也不会动。他则从不抬头看她,包看起来很高,应该是背了帐篷和防潮垫,旁边放了两瓶水,喝得各一半。一个非常均匀的包,就像他平时的语气。就在她觉得上个聊天已经可以宣告结束时,他突然又开口说:“你平常会来这里吗?”

她此时已经可以很好地回答说:“不怎么来的。要带队伍。”

“都是哪里来的队伍呀?”

“哪里来的都有。”她说完这句。这时后面已经很安静,听不到有人聊天的声音,大概都爬累了。她向上走了几步,又加了一句:“你们北京来的最多。”

他没有缝隙地回答一句:“我们都是玩户外的,但是体力还是没你们好。”

“我们从小就在山里跑嘛。”这样的恭维她听过太多遍,聊天的兴趣慢慢减少了一些。何况快到了,于是她冲下面喊了一句“跟上啦。快到啦!”

再到山顶时,她就发现他已经不在旁边,下去接他的同伴了。

12时40分。天越来越冷,但白昼明明只过了一半。她不怕这个,但这样的天气对新的那支徒步队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印象。他们的面目对她来说总是模糊的,除了肤色和眼睛,有时眼睛也记不住。但她确定她的眼睛是经常被夸的,因此也常常直接与人对视,对方看完会对同伴说“你看那藏族姑娘的眼睛。”只是那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很长时间地看过她,因此她也更记不太清他的样子。

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,但是双手都是湿的,也不好去拿手机。市文旅局就快到了,报备完她就可以回家,把自己擦干燥。但手机像是被那一声振动惊起,一只鸟鸣惊起了一群鸟一样开始不停地振动。不知道是新还是老徒步队的群。老徒步队的消息往往在结束徒步几天后就没有,但是她往往会在他们回城后寄过去一些礼物,诸如这边风景的明信片、钥匙扣,市文旅局做的把风景锁进廉价挂饰里的小玩意儿,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,但送过去是他们向导的任务之一,以表市文旅局欢迎他们下次再来的好心。

徒步到第三天的营地时他们已经很熟,那人因为体力好,常常走在最前面,也是她的旁边。有时候有难走的路,他从来不像其他走到她旁边的人一样每次几步走到她前面、然后伸出手把她拉过去,而是每次留在她后面拉别人。她开玩笑说“我们现在有两个向导了”,他笑说:“你体力好,我跟着你锻炼锻炼。”后来后面的人实在是走不太动,队伍整体速度就放缓了。放缓了,一公里就能聊出原来两公里的天,多出来的沉默让她需要重新找到聊天的节奏。但那人多一份沉默仿佛多一份自在,使得她也不好没话找话,走路走得更加老实。

“哎呦!”是这一声让她回过头,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神,一只脚没踩稳掉到了一个树坑里。她赶忙伸出手把他拉起来,他起来时却笑说:“‘哎呦’用藏语怎么说?”

之后的一路,她不断给他介绍藏语的感叹词。他非常认真地听,学到每一个都会重复一遍,有时候学得一点也不像了,他就会开始笑。笑的时候,他总会以比听更认真的神情望着她的眼睛。她却总是逃避了,笑时更多看路与山。其他人学藏语,往往只会学一两个单词,最多是打招呼和再见,她不用开口有时也能向她显摆一两个。只有他是每个都要学,一山一石都要问,只是有时不记得这个在上一段路已经问过,这时她就会笑他,而他也更加乐意地接受她的笑,但往往那几个词语就真正记住了。休息时,她放了一瓶自己的水在他包的一侧,他看着她放,说,上回你给我的水我还没喝完。她抬起头看他半晌,摇摇头说不信。他真的从包里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水来,她笑笑仍然摇着头,站起身来去队伍后面收队。

他们渐渐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排走,后面有人开他俩的玩笑,但他既没有回应也好像没有听见。

越往后,他们仿佛越集中全部的、所有的精力在语言学习。每一个藏语词汇都对应着一个山包、一段碎石路。这些她曾经走过很多遍、之后也要走很多遍的路,忽然有了新名字。那些自己平时也很少使用的词汇重新被说出来,有些发音她自己也不记得的,就囫囵过去,但要是他说得错了自然是要挨她的笑。有时她也会问他们家乡的方言,但是他总会一语带过,只说没什么特别的。她说:“藏语也没什么特别的。”他也像她一样摇摇头说,对我来说不是。说完这个之后,他们几乎又是同时默契地转向了下一个物体,下一个音节连缀的发音。

在遇到一种叶子四散、形如锯齿的植物时,他问这个植物叫什么。她也不认得这个植物,它在这里也很稀有并不常见。但想来他也不会知道,于是随口说“锯齿”。这个锯齿的藏语也是他学到的最后一个藏语词。

手机依然在振动。她忍住用手在衣服上擦擦再拿出来看的冲动,衣服是新买的,为数不多能在非徒步时候穿的厚厚的裙子。现在在雨天,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裙子的重量。要和新的徒步队长对接,这是唯一能在山下穿便服的一天。她悄悄打听过,但这一队不是从北京来的,而是从她从没听过的一个南方小城,甚至不是沿海。但富庶的南方,已经给了她关于鱼米的想象。新鲜的不同于牛羊肉的肉质。

走了这么久,像是要尊重她在雨里的步行,雨终于快停了。她在水里的意志像一块海绵,把周围的雨水慢慢吸收干净。从小她并不怕水,简单来讲并不怕任何从天上落下来和从地上长出来的东西,或者空中飞来飞去的小虫。她以为这是普天的品质,直到后来发现对于有的来徒步的人说,天上、地上、空中,到处都是可能的威胁来源,她暗地里会和其他任何一个干他们这行的向导一样轻蔑,但表面仍然周全。她也是小城里长大的,但大城市才具有那类密不透风的外壳,就像露营时所有人从包里拿出的一个个结实的便携饭盒。对于这类从外壳中钻出来的人,她理解中,接近这里只是一种怀古的任务。但无疑他们都是年轻的身体。

快到文旅局了。她把伞收下,走到一个屋檐下,手甩了甩水,想了想还是在裙子上擦了擦手,打开手机。群消息并不如她想象得多,但不是新徒步队的,而是上次那个徒步队。她先打开新徒步队的群聊划了划,消息页面仍然停留在她和徒步队长约定今天见面时间的那一条,于是又关掉,点进上次那个徒步队的群消息。

原来是她寄过去的礼物到了。有人拍了照片,小小的钥匙扣和几张明信片,每人都有,如出一辙。再下面是他们在北京聚餐的照片,一个明亮餐馆,一个包厢,大而夸张的灯从上面悬挂。下面的人则多多少少有些稀稀落落,但因为那是支大的徒步队,来的人依然很多。有一些碰杯的照片,但真如他们所说,他们不会喝酒,都是些椰汁之类的果汁,杯外的面孔,比来徒步时还要稚嫩些,她才想起来,他们应该都还在上学。

最后一张是那人发的,他的备注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,至少她还不能够在通讯录里搜到;后面跟着她加上去的徒步队出发日期。她点进他的头像,却是一张熟悉的头像,用的是他在一个垭口照的,半侧着脸望着什么似的笑。她记得那个垭口是因为在那里他们说了“垭口”这个词,他用力拉她上去。但她忘记他是因为什么笑了,屏幕里只有他一人。

那个头像新发的那张照片则是在聚会现场。

他坐在桌子上,左手拿着和大家一样的钥匙扣和明信片,右手却高高举起一个透明的书签,书签是用胶带做的,里面是四片锯齿状的叶片,精心拼在了一起。他笑得和头像里不一样,她细细看才发现,眼睛笑的时候上下合在了一起,看不见眼珠。旁边是一个女生,佯装恼怒似的,伸手去抢这个书签,两只脚踮着,嘴角挂着笑,眼睛却睁得大大的,一直盯着他手上的叶片,好像真的很要得到它。他们穿了一样颜色、一样款式的鞋子,已经都穿得很旧,像很多还在念书的学生一样。但衣服都很时新。

“人家苦心送你的。这还不应该上交女朋友保管呀。”徒步队长在下一条消息说道。其他人连着一串大笑的表情。

远远望去,文旅局没有人上班。她早该料到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人上班,在她这样的小县城。她于是站在那个门口等着,一只手拿着手机垂下,屏幕依然亮着。

13时35分,仍然没有人过来。她打开包,那张要签字的表早已经坏掉。她仔细地拿出来,但仍然断了一半,边缘露出毛边。她的汉名挂在那毛边上,已经看不清写的是什么。

“我快到了。大雨,让你等久了。”手机里传来消息,是那支新来的徒步队队长发来的。“这里很美。很期待一起旅行。”

外面已经大放晴。她索性坐在文旅局门口的楼梯上,那张纸搭在旁边等着晒干。






Fangtingmail@fangting.me練習剛強,並理解眾神的語言,那變換和成就。而當湍流的時間過於強暴地抓住我的頭,並且當危急和那迷誤在必死者中震撼了我必死的生命時,那時就請讓我記念你在深處的寂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