尋隱者不遇
好像是从去年冬天他回家开始,匀速的时间在他身边开始加速;夏日明朗的昼夜里,他却看不清日月更替的过程,它们就像天空中的珠子,一抖就落下去了。
他无法睡眠,夜晚听见夜色变深又变浅的过程,几乎连同他的一个呼吸。在有雨的夜晚,他会在第二天早上把雨画下来,起初这能让他感到安静,因为绘画是他的职业;但是很快他发现雨滴在他的眼中也不再是有形状的水滴,而是线一样的物体。在这个地方,雨水是很多的,这就意味着他一下雨就无法看清任何东西。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画完一幅画。
“不行的话,就上山吧。”听他讲完之后,一个朋友对他说。不近不远处,有一座山叫作东山,每当他们遇上了问题,诸如时间、干旱和死亡之类的问题,他们都会说这句话:“不行的话,就上山吧。”
他决定收拾好东西,画笔、纸张和颜料,往那东山上去。
那东山下有几个童子,唱着《春晓》采着果实,篮子里已经要装满了。看见他,他们停下来,一个对另一个说道:“这是西边来的画家。”
另一个孩子接口道:“听师父说他画雨滴画得最好;师父常常提到的。”
他走近孩子时已经听到了最后一句,笑道说:“我来找你们师父。能告诉我怎么找到他吗?”又说:“我的时间大概不多了,我想快一点找到他。”
那孩子们听了,又纷纷回去继续摘果子,其中一个,采果子采得最多的,篮子里的一个果子多得掉了出来,他捡果子的时候扭过头说:“听埙声就是。啊——呜——”
那最后的声音就是埙声的样子。他快步走上山,又尽力慢下来去听埙的声音。埙声浑厚,应该传得很远;但他直到傍晚也没有听见。他四处疾步寻找,但连鸟鸣也没听到一声。日落到最后一点红也不见的时候,他已经非常疲累,坐在坡上的一棵树下。原来到东山上后,时间好像恢复原形,太阳不是半空中下坠,而是慢慢沉落下去的。
眼见得眼前都暗下来、茫茫一片,那茫茫中却或见人影,人影极慢——在他的眼中也极慢。他没有去瞧,想来应该不是师父,因为没听见埙声。不久后那人却出现在他眼前,手中拿着埙,衣服极简单,面容和黑夜差不多,寂静得让他几乎没有注意。在那人几乎要和他撞上的时候,他即刻起身,退一步拱手道:“师父!”
那人停下来,他这才发现那人正在吹埙,但是他一点声音也听不见。
“我是山下来的;画雨的。”他又说明来意,那师父微微一笑,他每说一句就点一次头。他讲完后师父说跟着他上山去,又拿起埙,往前面走,他在后面跟着。走了半路,他说:“这埙可好?我一路来都听不见埙声。”
师父的背影说,你要听埙不发声的部分。他于是回过神来听埙声,从那不发声的部分听起,渐渐好像找到了它的音色,找到了它的音色,渐渐就听到了它的声音。“它的频率是多少?”他忍不住问道。
师父回过头来看他,他补充道:“发声的频率。”
师父没有回答。很快他们到了师父住的地方,在一弯很明亮的月亮下,有一口井,他本以为那井里会照着那月亮,但伸头一探,井里并没有东西。
“埙没有频率。”师父说。
“但是任何东西都有它的频率,比如,”他坚持,“雨滴落下的速度大概是每秒9米。”
“多少?”
“每秒9米。”他说。
师父自顾自说了一句什么,他恍惚听着是:“太快了。”
他站在门前,师父去给他倒茶,从井里舀出一口水,原来那井里是有水的。
“你是一名画家,可你没有画家的眼睛。”师父说。
“但仍有画家的心;你的心的速度和你的眼睛的速度不一样,你的心跟不上你的眼睛,所以你觉得时间太快了。”
“什么是画家的眼睛呢?”
他并不认同,客气地问。但师父并没有说话。
他等待师父开口,可是他把一杯茶喝完了师父也没有开口,他不再耐得住性子,因为他远到西边去求学正是为了一双画家的眼睛:
“我了解豹子一秒钟跑的距离,月光在一分钟内移动的倾角,还有雨滴在离地半米时落下的速度。我知道所有不满的月亮的阴影面积。我有时候可以知道一碗白米饭的米的数量,不用逐个地数。”
他说完,月光的倾角刚好从他的身旁经过,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地上浮现。他看了半晌,始终没能看清。
再一抬头,师父已经不见,他等了一会,又不知等了多久,好在山上的夜过得慢。重新出现时师父拿了一张很大很大的白纸,他扫一眼就知道那是最普通的白纸,不如他自己带来的纸好。可是它那么大,他从未见过那么大而又均匀的白纸,和山上的时间一样。
“画家的眼睛只有在纸上才能出现。来画吧,用你自己的笔。”
他于是拿出笔和颜料来,沉吟了一会儿。画什么好呢?就画那山下的童子吧。那个果子多得掉出来的孩子,他画他捡果子的一刻,那么可爱。
这一年多来生疏了画笔,山下的时间过得太快。但山上的时间是如此均匀,他想,自己是能够画好的,他是能够看到那么多别人不能看到的东西,他需要的,只是“时间”。
他快起慢收,不久一个活灵活现的孩子就有了样子,接着是头发,接着是毫毛,月光的倾角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,他全心全意都在画上,已不知过去了多久,那孩子的毫毛的毫毛都已经纤毫毕现,他越画越细,从孩子的瞳仁画进瞳仁,他知道一个孩子的眼睛不是由黑白组成的,而是由黑白之间的种种色块极细极玲珑地拼接而成,他要画出所有的色块。他蘸尽了所有的颜色,又调出新的颜色,画笔如秋日里出水的鸟的第一次全身颤动一样,在那小小的方圆上颤动,到后来几乎没有人会看出他在作画,因为他的手和画笔已经趋向静止,他就那样在月光下拿着画笔,落在在一个几厘米见方的大小处,凝视着那近乎无尽的色彩的层次,和那孩子的瞳孔深处。
他并不在与他对视,因为那孩子的眼睛还没有完成。
东方渐渐发白,那孩子的眼睛仍然没有画完。
他起身洗画笔,才感到自己的身体酸胀无比,他来到井边将画笔伸进去,那好似无物的井水有了一圈一圈的涟漪。
“世界是由水构成的。”
师父在他背后说。师父在他身边站了一宿,未曾看见他看画,但也不在看他。
“你西行求学求到了雨的速度,所以雨落得越来越快。世界是由水构成的,水流的速度加快,时间就自然快了。”
他并没有去听师父的偈语,他的手拿着画笔伸在井里,心里只想着如何画完那双眼睛。
“你没有在看他的眼睛,他也就不会看你。”
师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“你的眼睛永远在下一步。”
“可是,山上的时间是匀速的;”他直起腰,画笔往下面滴水。他争辩说。“所以,我起码可以在山上将他的眼睛画完。只差一步了。”
他全没知觉自己来山上的目的是解决山下时间流速的问题,而一心只在那画上。他就是这样一个画家。
师父没再说话,也没离去,他沿着晨光踱步;晨间,雾一般的山岚在山谷中上下奔涌,却始终没有到他们站的地方来。
“无尽细节之雾。”
师父说。
“什么?”
这回轮到他没听清了。
“无尽细节之雾。”
“能看到的东西越多,时间越是离你而去。”
那画笔上的水继续往下滴,滴滴答答。
他跟着师父的视线看往山那边。他仍站在井边,拿着画笔,画笔的水滴尽了,渐渐干了。他就那样站了一个白天,又到晚上。
他从来没有画过分别时的场景,只画相遇,就像他画的这个孩子。因为他从来没有和什么东西分别过。他知道了每一个东西的速度,是为了更进一步和它们相遇。
师父说:“告别是常常忘记的事。”
他就在第二天的月光初次洒在地上的时候这么说,这是他们一天来第一次说话,但却接着他的思绪。
“我没有什么见地,也不是佛家,不是道家。人们来找我,主要是为了告别。”
他说。
为了看不见物体的速度,他们在之后的几天一直用一种颜色作画。他练习与雨滴告别,与春去秋来的院子告别,与西行求学的日子告别。起初他画的雨滴是线条,后来渐渐恢复了水的形状,再后来它落得越来越慢,直到又变成可以落在画上的样子,那么寂静,他明白了“世界是由水构成的”,而时间正是水。
他最后告别的是他画的这个孩子,他已经忘了他长得是什么样子,越画越是忘了。那双瞳仁他忘得最快。
一个清晨,师父又在吹埙,埙声飘荡,他听得越来越清晰。随着速度在失去,时间却在他的体内恢复。每次告别之后,他的身体都更寂静一点。
“有什么办法,可以让我与万物告别?”
他认真地问。他已经拥有了时间,他明白了什么是师父之前说的“画家的眼睛”。他知道了寂静是什么意思,而他不在乎时间的流逝速度。他只想成为一名好的画家,他真正地想成为一名好的画家。他知道画家需要与物的距离,而他不在乎去生活了;他可以与万物保持距离,直到画出他最想要的那幅画。
师父停下吹埙,很久很久,说:
“有的。”
这是师父第一次直接回答他的提问,然后什么也不说。师父从来都是用别的话来回答一个问题,但这次他说“是的”,却再也没开口,这让他无从理解了。
他耐心地等到了晚上,师父却仍然没有开口。
他其实没有在等,他在想自己的事情。生活是春夏秋冬;他知道,但经过西行回来的如此迅速的一年,他从时间的掠影中看到了一种永恒的季节。时间慢下来又如何;快起来又如何?原来一切就是这样,雪连着水,水连着光,光连着蝉鸣,留不住,加快或是放慢,都是同一种生活。原来是时间在告别着他。
而越是得知一切的速度,他越是习惯于时间对他的告别,所以,山下的时间曾经过得是那样的快。他要拒绝这种告别,他要画出一幅永恒的画,以失去时间的方式对抗着时间。他将获得永恒的时间,同时失去生活;但他不再对以告别为目的的生活产生兴趣。他想在这世界上留下一件事情,只一件:一幅具有留住东西的力量的画。
他第二天凌晨又问了一遍,但师父说:“我教不会你。”
他不觉怔住了,因为来山上这些日子,他从来不觉得会有师父教不会的事情。但师父没有叫他下山。师父好像在准备着什么。
“你说过,人们来找你,多半是为了告别。”他在一个晚上说。
你具有告别的全部秘密。
“是的。也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,答案也是一样的。这方法是有的,但是我教不会旁人。我将在十天之后的山上与万物告别,如果你想知道办法,就那时再来山上。人一生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;而有太多人问起了。”
师父说。他没有听见师父的似有若无的最后一句。“所有人的告别,最终都是为了获得时间。”
而他知道,获得永恒时间的方法,就藏在与万物告别之中。
十天,他暗数,正是立秋那天。
立秋那天他如约来到山下,看到那几个孩子在山下游戏。他看到那个手脚最灵活的孩子,他画的那个孩子,他已经忘了什么样子的那个孩子,但再看一眼他又记起了。那双黑亮的瞳仁。他感到十分亲切,于是上前说:
“你的师父在山上吗?”
那个孩子停下来,望着他,黑亮的瞳仁里却充满疑惑。
“你不记得我了吗?”
他说。
那孩子摇摇头说:“不记得。”
其他孩子一拥而上,说:“你是曾经来过的那个画家!你还在画雨吗?”
那个孩子仍然站在那里,他和那孩子对视,他能够看清这个孩子的瞳仁,那样清澈。但他却不记得他了。他好像在他的水流中漂过的小纸船。
他于是转过身对其他童子说:“你们的师父还在吗?”
其他孩子面面相觑,都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。“你来干什么?”
他开始怀疑自己算错了日子,说:“今天是立秋,他说今天对他来说是个重要日子。”他要在今天学习如何与万物一一告别。他将知道如何把时间留住的办法;时间将在今天停止,今天将成为一幅画,一幅永恒的画,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中留住的唯一一天。他将与万物告别了。一个画家将有无尽的时间去做一幅画。
“是的,但是,”
一个童子说,“葬礼在昨天举行,你来晚了。”